一口泉,一口井
别怀疑这说法。这儿没有人工的、深挖的井。这儿的每一口井,都是由一口山泉围成。
这儿的每一个村子,村前都会有一口、或两口这样的井。每一口井,就是一眼山泉。井沿用青石块围成。讲究点的,石块上还留有斧凿的痕迹,并用石灰抹了缝。不讲究的,那石块没经过任何修整,便一块一块垒起来。那石块与石块之间,还留有缝,水从缝隙里汩汩地流出。但每一口井,都砌得方正。井台光滑,总让人能想起年代的久远。
我一度推测、并确信,这儿每一个村落的形成,都是因了这村前的每一口井(当然,它们起初只是泉)。我想在村落未形成之前,这些村子,他们的祖上或者先人,只是在这儿发现了山泉。然后,他们才开始在这里开垦土地、建造房屋。然后传承、繁衍生息。水,是人类生存很基本的条件。
每一口井,几乎都在村前。每一座村子,住着的都是同一族姓的人,鲜有外姓。村与村之间,相隔不到一里半里,虽未必同姓,但也常有走动。
我们村,便是这众多村落群中的一个。村里只有一户外姓,据说是随娘嫁过这边来的,因不愿改姓,便随了旧姓。
村前的古井,用碎石块砌成。井台上的洗衣石磨得光滑,能照见人影。总让人能想起久远的年代。但往上数五代,却谁也说不清还有谁。
井被砌成三段,共三个井池。每一个都方方正正。很上面的一个是主井,也是泉眼。专供饮水用。煮饭、烧水、做菜,便都用的这口井。这井是泉眼,流出的是“活水”。饮用水必须是“活水”,干净、卫生。而流出这井以外,便是“死水”了。死水是不能随便饮用的。“哪怕再渴,也不能喝死水”。打从孩子懂事那天起,父母便一直这么教。
三个井池划分严格,各有用场。主井的水溢出,流经第二个井池,也就是中间那口井。这井是专供洗菜用的。村里人下工以后,把菜从菜地里拔回来,便先拿来这里洗了,然后才拿回家炒。既省了挑水回家,又洗得干净。除洗菜以外,其它的东西是不能拿来这里洗的,以免浊污了这井池的水。
而第三个井池,也就是很后一口井,那是专门围了给洗衣服用的。于是天气晴好的时候,大姑娘、小媳妇的得了空,便各端了盆、挽了桶,把搁置了三两天没来得及洗的衣服都捎到这井边来。井台边的洗衣石磨得锃亮。井台边上,便响起一阵阵槌声、及姑娘媳妇们的嬉笑打闹声。槌声落在槌石上,远远地荡开,震得整个山都响。仿佛要把整个村子都震醒似的。
井水流经第三个井池,流出井外,便流进一条浅沟。偶尔有人下地回来,便来这浅沟里洗洗脚、洗去身上的泥。或牵了牛,来沟里饮水。
平常时候,井里的水都很清澈,能看得见底。但偶发山洪,井里的水也会泛黄。
每至傍晚、或者中午,人们收了工,从地里回来,这井边便是很欢腾、也是很忙碌的。有人来井边挑水,有人来井边洗菜,有人来井边洗衣服。也有男人刚从地里回来,便牵了牛来这井边的沟里饮水、或者洗脚。于是有女人挽了桶来井边挑水的,男人见了就打趣说:“哟,怎么让你来挑水,你家那主事的呢?”
女人听了就回答一句:“下地还没回来呢!”
男人一听就有了胆,挑逗地说:“那怎么行呢,咋能让一个女人来挑水,要是你不嫌我这一身泥的,这水我替你挑回家,你帮我牵牛。”男人打趣地说,显得多怜香惜玉似的。
女人听了,就毫不客气地把扁担递过去。男人见了却直倒退,牵了牛笑着就离开了。女人也就笑笑,指了那背影说:“我看你敢接这扁担,看我家的不打折了你的腿。”
男人早溜得没影了。女人的话,全说给别人听了。山里的男人,总是这样,嘴上总比心上有胆。
村前的一口古井,就这么有故事,总有那么多风趣的事发生。
那年,村东头的军子,高中毕业刚回到家,农家活做不利索。那天,他给家里挑水,一根挑子横在肩上,总不利落。他家住在坡上。就在他挑了水上坡时,一根挑子横着,总上不去。后来,正碰上村口的杏儿路过,便要过挑子,帮他把水挑了回去。
杏儿跟他同岁,早已不再念书了,农家活做得比他利落。也比他有力气。
这事传开后,村里人一度笑话,说军子一个男娃,力气还不如一个女娃。不过这事,杏儿却没往心里去。
夏秋季节,偶逢干旱、久晴无雨,泉眼里冒出的水,也会变小。村里也会有缺水的现象。尤其傍晚,全村人都从地里回来,一个个都挽了桶,一晃一晃地来井边打水。于是一口井,很快就被挑干了。村前的井旁,便常常有等水的现象。一个个排了队,围在井边,等着水从泉眼里冒上来。
那一回,军子去井边洗衣服,正碰上杏儿也在。杏儿说:“没水哩!”
军子说:“没水就等会。”
杏儿忽然就乍呼起来:“要不,你跳进井里去打水,打了水递给我,我给你在井台边洗衣服。”
军子答应了,就跳进井里。因为是泉井,不深。也因为是泉井,虽然水有点浅,但不会干涸。他们一个打水,一个洗衣服。
那一晚,他们回来得很晚。
后来,军子离开了家,去了外面,好些年没有回来。据说,他们的事,当时也有人提起过。但双方父母都说了:“同姓呢!”
后来有人说:同姓又咋地,同姓又不是近亲。那时候,姑表、姨表之间,不同姓近亲结婚的还多着呢。
可山里人不这么想,山里人向来以同姓为同宗同族。哪有同宗同族之间通婚的。那是族婚,是犯逆的。那岂不是自家人嫁了自家人。形而上,似乎也跟近亲结婚有着一样的含义。
这就是这儿的习俗。这习俗,跟这村前的井一样古老、传承而久远。
这不,就在前些年,村里头还在传着一个话题。说四根他爹,跟枣花她娘好上了。
枣花她娘,早年就守了寡。早在枣花出嫁那年,枣花他爹就死了。但枣花她娘,一直没有改嫁。枣花她爹死时,枣花手下还有个弟弟,没有成家。
四根是邻村的,这些年一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前些年,他娘不幸患病走了,就留下他爹一个人,没事时便常常从下村走到上村。后来,就听说他跟枣花她娘好上了。
“是真的呢,那天我去村口,看见四根他爹,给枣花她娘挑水哩!”村里人说得很神秘,互相咬着耳朵。
据说,后来这事就公开了。反正是单身汉子寡婆娘。双方的儿女也默认。
可双方一直只这么来往着,谁都不愿被撮合在一起。
那回,四根对他爹说:“爹,把二秀婶(枣花她娘叫二秀)接来家住算了,我们不常在家,你们彼此也有个伴。”
没想到,他爹听了却直摇头,说:“那不成,都多大年纪了,还整这事,让人看了笑话。”
四根说:“不都一样嘛,谁都知道你放心不下二秀婶,这事村里人有数。”
他爹说:“那不一样,双方都有儿女的,井是井、泉是泉的。”
一听这话,四根就有了说头。他笑笑说:“什么井是井、泉是泉的,在咱这方圆里,哪个村子的井不就是泉,泉不就是井的。”
他爹听了,就沉默了好久,没有说话。但他并没有去想他跟枣花她娘的事。他只是想:是呀,咱这村子的哪一口井,不都是一口泉围的,可什么时候有人叫过泉呢,不一直都叫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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