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密室

心灵密室

一八六二年的秋天，托尔斯泰向比他小十六岁，年方十八的索菲亚求婚成功了。他非常爱她，觉得即将来临的幸福简直难以置信，因而兴奋异常。可就在求婚被接受的当天，他想到的却是：“我不能为自己一个人写日记了。我觉得，我相信，不久我就不再会有属于一个人的秘密，而是属于两个人的，她将看我写的一切。”从中可以感到他在为不再能独享仅仅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而感到不安。这种不安在九个月后变成了一种强烈的痛苦：“我自己喜欢并且了解的我，那个有时整个地显身、叫我高兴也叫我害怕的我，如今在哪里？我成了一个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人。自从我娶了我所爱的女人以来，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个簿子里写的几乎全是谎言——虚伪。一想到她此刻就在我身后看我写东西，就减少了、破坏了我的真实性。”

日记是很纯粹的私人精神领域，是个人心灵深处的隐秘，我称之为心灵密室。为自己写的日记，那是自己心灵的窝，那是属于一个人自己的秘密，哪怕是爱人也不能分享。在日记中，一个人只面对自己的灵魂，只和自己的心灵说话，那是与自己的灵魂的秘密约会，这个约会庄严而神圣，决不容许有他人在场，任何自己以外的人都不能打扰，也不该介入。别人的介入会扼杀自己灵魂的真实。哪怕是自己所爱的人走进个人的很后一个精神密室，也是一种侵犯。并非不愿或不能对爱人坦诚以待，而是面对他人的真实与面对自己的真实根本不是一码事，二者不能相互替代。

所以，一九一〇年的一个深秋之夜，八十二岁的托翁悄悄离家出走，十天后病死在阿斯塔波沃这个小车站上。关于托尔斯泰晚年的出走，后人众说纷纭。很常见的说法是，他试图以此表明他与贵族生活以及不肯放弃这种生活的夫人的决裂，走向已经为时过晚的自食其力的劳动生活。我更赞同周国平的说法：“然而，事实上，托尔斯泰出走的真正原因也就是四十八年前新婚燕尔时令他不安的那个原因：日记。”

为了有一份只为自己写的日记，托尔斯泰真是费尽了心思，伤透了脑筋。有一段时间，这个举世闻名的大文豪竟然不得不把日记藏在靴筒里，连他自己也觉得滑稽。可是，很后还是被索菲亚翻出来了。索菲亚又要求看他其余的日记，他坚决不允，把他很后十年的日记都存进了一家银行。索菲亚为此不断地哭闹，她想不通做妻子的为什么不能看丈夫的日记。在她又一次哭闹时，托尔斯泰喊了起来：“我把我的一切都交了出来：财产，作品……只把日记留给了自己。如果你还要折磨我，我就出走，我就出走!”这话是索菲亚记在她自己的日记里的。那个夜晚她又偷偷翻寻托尔斯泰的文件，终于促使托尔斯泰把出走的决心付诸行动。对于托尔斯泰来说，他不屈不挠争取的就是为自己写日记的权利。周国平在《私人习作》中说：“这位公共写作领域的巨人同时也是一位为私人写作的权利献身的烈士。”

一个活着时已被举世公认的文学泰斗和思想巨人，却把自己的私人日记看得如此重要。这好像是在提醒我们：不要让写作仅仅成为自己在尘世的一桩俗务。一个作家不为发表而从事的写作才是他真正走进了自己的心灵密室。写作者必须为自己的心灵提供一个必要的空间，暂时摆脱职业的或其他外在的需求，回到自我，得以与自己的灵魂促膝交谈。

我喜欢上写作是从写日记开始的。自从十几岁开始写日记，我坚持了二十多年，至今不辍。写日记，不是为谋生，也不是为出名，而是仅仅把写作当作心灵的需要。能够为自己的心灵抒写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写作者。我的日记写作自由自在，从没有受到阻挠和拘束，因而也没有经历过托翁为写日记所受的这种折磨，所以，我要说：我比托尔斯泰更幸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