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故乡

刘志坚在散文《害怕故乡》中说“回乡不是回家”。回家是回到父母身边，是扑进父母怀里一卸世路风尘。回家可以说是年轻人的事，古人崇尚“父母在，不远游”，可如今的年轻人，已全然没有了这种思想，抛开家，抛开父母，抛开年幼的子女，出门去，闯世界去。过年了，才回一趟家，为父母，为子女捎带去一点城里他乡的特产，也捎带去一点父母、子女从未见识过的新闻八卦。而人到了中老年，父母走了，家也就变得虚无缥缈了，这时候便只能算回乡。回乡看看故居，看看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儿时伙伴，看看房前屋后的青山绿水竹木花草。尽管青山依旧在，人世已全非，见到后生，人家还会把你当成外乡人，笑问客从何处来，但毕竟那个“乡”还在，小时候坐过躺过的那块大石头还在，小时候乘过凉攀爬过荡过秋千的那棵老树还在，小时候捉过泥鳅翻过螃蟹洗过脚的那条小溪还在，小时候伴你入睡唤你起床、看你匆匆进门急急忙忙出门的那只蟋蟀还在。所以回乡去是一拾旧时的记忆，一觅倘存的旧迹，一访健在的故友，还是心有所依，行有所值的。

而我，恰似一粒来无踪去无影的飘絮，连“乡”在何处都已无可寻觅了。

那片我曾经玩耍过、憩息过、哭过笑过的地方，如今成了一所大学堂。当我回到这个曾经的故乡时，一个个背着书包、从我面前匆匆离去的学子，根本不会顾及我这“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寻乡人。

我家门前屋后原来是一片竹园，可现在呢，即使掘地三尺，恐怕也找不出一根残留的竹鞭。我家门前原是一条小溪流，我曾在那里筑过“堤坝”，“游过泳”，更抓过泥鳅黄鳝小鱼儿，摸过螺丝，挖过河蚌黄蚬，还放过鸭子，割过青草，淘过米洗过菜，洗过衣服裤子，洗过欢笑悲伤，可如今呢？儿时的一切记忆、一切可作留恋的印迹，都仿佛随溪水去了青山湖，然后太湖，然后长江、东海、太空，什么都没有留下。

刘亮程说，人活着是需要有证据的。如果有人问我：你在这里住过？谁信？拿出你生存的证据来？我只能哑然。我在这里确确实实已找不出任何生存的痕迹，我仿佛与这里没有一丁点儿关系。曾经一同玩耍、一起读书的小伙伴，也因为土地征用，像一阵风吹动树上的种子，这些种子便四处飘飞，随命运安排，到其他不知叫什么的地方去建屋扎根去了，要找到他们，也非易事。而且那个地方也不是他们的“乡”，更不是我的“乡”。于是我就这样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游子，等到叶落的时候，也不知该归往何处的“根”。

刘志坚只是“害怕回乡”，而我，却连“害怕”的机会都没有，如果一定要说“害怕”，那也是“害怕说乡”——别人说起故乡，忆起故乡的时候，我只能哑口无言，因为我已没有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