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到深处
一
午夜，病房里一片安静。灭菌植物灯泄着柔和的光。
你乏极入睡，长长的睫毛上沾着泪珠。频繁的检查让你恐惧，药物的副作用导致呕吐、发烧。
我将你搂在怀里，想把世间所有温暖都给你。但是，弱小是我，无能如我。
这是你第二次住院，离上一次出院仅十天。
如果，岁月只是一种简单的执守。那么，回忆能坐暖一个人的黄昏。
那年的春天，窗下的垂枝樱开得欢天喜地。在离家不远的那幢医院大楼里，你的一声啼哭完整了一个女人一生的历程。
从此以后，这一声啼哭在我心里反复重演。
我不再是个体。在与你交集的那一秒起，我与你，便订下了*相爱的盟约。
“你来了，我才真正认识到家的完整，我与你的父亲终于建立了一个家园。”你所予我的，不仅是一个家园。而我，收集你的欢笑，珍藏。
时光为书，你是书中的主角。常识和本能告诉我，我的生活，注定是幸福的。
但是，世事无常。梭伦说：“无人生前能称幸福。”
确实。地震、海啸、饥饿、疾病……它们隐藏在岁月身后的黑暗里。
霜白，夜凉如水。
满天繁星，一颗，又一颗，像你手上、臂上的针眼。向着天空，眼泪是不是就会擦肩而过。
在此之前，我从未认真解读过命运二字。它是一个沉重的词，它会让我心生不安。
有人说，苦难会净化心灵，磨练人的意志。但是，当你身陷苦难时，一切美好的说辞都是自欺欺人。
或许，我对幸福的理解，只是停留在一些肤浅的表像上。但是，你的到来，足够慰籍我未来的每一个日子。
我拒绝苦难。
二
落霞满天，风中的木棉花有一种将散未散的温情。
坐在河边的木倚上，你忽然冲我咯咯地笑，妈妈，你把口罩戴反了。
哈，妈妈糊涂了。
妈妈，离我远点，你身体差，当心被我传染了。 推开我，你刻意与我保持着距离。
一场病痛，让你倏然懂事。曾经的你，那么任性、甚至不可理喻。我不敢看你，这该死的眼泪。
流水无痕，清澈地照见一个母亲敏感又脆弱的心。
三十多年的岁月里，我习惯了活在安定的归属感里温暖而知足，从而模糊了我对苦难的一种心存侥幸的逃避心理。
幸运的人，又如何会料到命运如此的诡谲。但是，你的存在，早已融入我的生命中，成为不可或缺的呼吸和脉搏。
守在缘份必经的路口，惟愿岁月慈悲。
三
长长的引流管从你后背连接到床架下的引流袋，黄色的积液慢慢地流出……
你的父亲，细心地给你喂着牛奶、鱼汤。
走出病房，蹲在楼梯拐角处，风在耳边呜呜作响，忽又静止，仿佛在窥探一个母亲心里很隐喻的疼痛。
追思那些时光片断里的流殇，像连绵不绝的冬雨，寒冷、空茫纷涌而来。
午夜十二点，我蜷缩在门诊大厅椅子上，久治不愈的咳嗽在夜晚越发严重。看着你熟睡中苍白的脸，我不忍惊扰。
空荡的大厅，昏暗的角落，密匝的检查室，释放出一种不安的气息。
你小小的身子在我眼前摇晃。
你的泪，你的痛，让我沦陷在噬骨的无助中，疲惫不堪。闭上眼，在延续不断的梦魇里，各种无名的归鸟，黑色的羽毛，错位归属。
在一场持久的苦难中，没有谁从一开始便能乐观地朝前看。
许多时候，迷茫、忧伤让我寝食难安。家人在我暴戾的脾气中沉默不语。
我也想安宁，哪怕伪装着风轻云淡。可你手上叠加的青紫，一次又一次在我心里惊悚。
那个温暖的午后，我躲在你父亲的车里泣不成声。
虽然，现代医学的发展水平，完全可以彻底治疗你的疾病。但是，你还小，你的身体和心里，如何去承受这样一场猝不及防的磨难。
当你因为药物引起肝损再次住院时，我不再相信所谓的岁月静好。
但是，宝贝，你的勇敢和坚强，改变了我的偏执和不理性的思维。你让我反思，也让我感动、骄傲。
你总是那么安静，乖巧的模样像一朵慢慢开放的花。
每天点滴着抗生素，吃着大把的西药。你总说，妈妈，吃下去就好了。
妈妈，你要开心，我一定会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贴紧你的脸，我泪如雨下。
我不是个超然的哲人。三十多个黑白颠倒的日子里，暴露出我人性的弱点，盲目、软弱、自私。我是个母亲，更是一个俗人。
但是，我从未动摇过对你的爱。
或许，命运不可改变，但爱可以改变对命运的态度。母爱，是人类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
在一场苦难的拯救中，若剔除了爱，那么，时间、思索、抗争，都是苍白无力的。
病房里有了笑声。以为那些过不去的千山万水，终在时光片羽里，静水深流。心且从容、淡定，不惊了。
我搂着你走在冬日的暖阳里。
杨柳仍然依依，流浪猫躲在灌木丛里发呆，石缝里钻出的野花，与天空一样别有深意。
四
十二月的江南，多了一份冷静。 枝上的叶，微黄，微绿。
天空中挂着绿色的帷蔓，一种亘古的基调。这是个渐深的季节，那些内敛、深沉的色彩，没有山的映衬，只有流逝的时光，在等待中深情地活着。
这一方的天地、草木、流水。这一树垒彻的鸟窝，具像或写意。它们记录着许多故事，见证这里所有的悲喜交集。
蜿蜒曲折的高架去向远方。远方在山之巅、水之畔，在新芽悄然的复苏中……
我在它们的身体里快速地穿行，感受它强健的生命脉动。且在沸腾的快意中，学会忘却。
人类只有在忘却中才能前行。
佛说，爱是痛苦之源。但我们依然爱得无怨无悔。所有荒凉的日子，终究屈服于爱的意志中。
金色的黄玉花，在一堤岸边，在天空，囚禁了荒凉。一片清明中，你在花香里，笑着、喊着，妈妈，回家啦，我可以回家啦……
花开的声音里，你一定听到了春天的脚步声。
这个伤感又充满希望的地方，种植了关爱与鼓励的白衣天使们，像杯盏的黄玉花，铺天盖地，向阳而开。
突然之间，花照心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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